房子装修好后还缺张书桌。我早出晚归,不辞劳苦从城南跑到城北,没几日便意尽阑珊,跑了多少地方记不清了,总算明白一件事,在我的标准之上,能力之内,永远也找不回理想中的那一张。
我理想中的桌子是什么模样呢?它一定是棵树,再奢侈一点,是红杉,它的一根枝杈。这株来自恐龙时期常青树的后代,三百年或者四百年成材,然后持续生长,二千年,三千年,直至身高百米,胸围十丈,仰之弥高,气势非凡。但它还觉得不够,阳光、雨水、空气……它海纳百川,尽力让生命拓高延宽,最盛壮时,一棵红杉能分解成几十幢小别墅。哪怕树心朽去,皮肤依然鲜活,农人们把家禽圈养其中,家禽们从此有了舒适的所在。漫长的时间长河中,红杉充满爱意地打磨自己,渐渐肌理细巧,结构密固。每种植物都有其独特之味,红杉散发着天然的松香味,味道清冽、温煦,仿佛置身于茂林山谷,水声潺潺,鸟儿啾鸣,一树一世界。
或者,是段金丝楠,高贵柔美,绚丽舒滑,在那遥远的天府之国,绵绵细雨中漫出沁人心脾之味,能媲美的只有东南亚的金丝柚吧。冬天触之不凉,夏天切之不热,金丝楠在古代的归属与使用彰显了地位之威权力之重。某年夏天,我流连于北京故宫的某间大殿之中,外面骄阳似火,殿内幽香凉爽,我在那里默默坐了好久……李时珍在 《本草纲目》里记载:“楠木生南方……气甚芬芳,为梁栋器物皆佳,盖良材也。”现在回想,那应该是金丝楠的香气。
最亲切的还数香樟,种在我工作的大院。有一年,单位集体劳动,热火朝天的人群散开,地面遗落了大批香樟的枝干,味道非常好闻。太粗我抱不动,捡了些小枝杈放在电脑前,工作间隙举到鼻尖,并不私密的空间里也萌生了一点点私密的快乐。
居住的小区也有,有棵伫立在窗前,把北面三个房间的窗户都覆盖。我住五楼,不方便种花植被,如此甚好,任何时拉开窗户,清朗朗的枝条都会热忱忱地伸到面前,让人满心欢喜。雨来了,雨水浇在叶片上,噼哒噼哒,声声入梦。既赏心悦目,又遮尘防虫,没有比香樟更适宜的景色。
有时候真羡慕古人,木头就是木头,用不着怀疑它的成分,蔬菜就是蔬菜,“有机”从何而来?小时候家里有张书桌,请木匠打的,简洁,实用。那时木匠不用电动工具,师傅们在我家工作了很长时间。我记得家里除了木屑还是木屑,轻巧,干燥,一卷一卷,飘荡在院子中,我乐此不疲地将它们托起撒向空中,等待它们落下。没有人知道我有多迷恋木屑的味道,如果气味也有温度,那它的度数刚刚好。有些气味的度数太高,比如榴莲,虽然吃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。有些气味又偏低,比如腊梅,若有若无吸引你去找寻,找到了也要用力才能把那味道吸入胸膛,未曾来得及细品,顷刻消散了,寒冷的冬日里我不禁不耐烦地跺脚。
木头从北方老家运来,真材实料,在木匠的手中慢条斯理地脱颖为床、柜子、桌子、椅子……家,几经辗转,只有这些家具留了下来。几十年过去了,这些家具的作用没有因时间的推移、新事物的层出不穷而消减。那张书桌,它仍然是书桌,每层抽屉塞满了书、杂物,趴在上面写字、看书永远是件乐事。但它确实很旧了,表层斑驳陆离,有许多磕碰之痕,但,“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,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”,是的,容颜一定会老,所有的白色最后都会变黄,可是感情会一点一滴沉淀下来,历久弥新。
逛了家具市场,才发现身边的“老板”何其多,是不是老板并不重要,先把“老板桌”、“老板椅”配上,也许坐着坐着就成老板了也说不准。这些桌子椅子似乎集体培训过,风格高度统一,特点就一个字——大。当它们运来,如影随形的一定是浓烈的油漆味,它们还努力化装成木头桌子的模样,但我们大家都知道,此木非彼木,彼木,在其中的比例可以忽略不计。
亲身体验后更有感觉,老板椅,真是给老板坐的。老板嘛,总是很忙,偶尔到办公室也是签签字看看合同,间杂听取下属们的汇报,这时把身体最舒服最体面地陷入椅子中,摇一摇转一转,老板的派头就出来了。我不是老板,我大部分的时间都趴在桌前埋头干活,老板椅是我的一个大累赘,它太高、太沉,坐在上面的我非但毫无气场,还弓腰哈背,特别受气,不如老式藤椅更自在。至于老板桌,不知谁的理念,无一例外地在桌面中间莫名其妙地嵌了块皮,时间长了,总有些渣渣屑屑掉到皮和桌皮之间的缝里,抠又抠不出来,擦也擦不干净,让我这种有强迫症的人甚为不爽。那块皮子也麻烦,它是软的,写字时下面要垫厚,否则一落笔,纸就通了。
其实,我在某处连锁家具店也相中一张桌子,那个家具店的代言人是台湾的一对明星姐妹,据说她们代言费已达到七位数。我中意的那张桌子,全实木,样式低调,颜色清雅,我甚至闻到了淡淡的原木香,一切都很合适。我勇敢地瞟向价格牌,飞快地在心中默数了小数点前面的零,虽早有准备,刹那间还是心跳提速腿发软,结尾你知道的,我在导购小姐似笑非笑的表情中落荒而逃。 |